伊朗政治危机对中国来说意味着什么?
在谈这个话题之前,我们先来聊聊英国。
从大约五百年前到现在,英国的外交方针一直很明确,那就是所谓的“大陆均势”策略。拉着荷兰打西班牙,拉着法国打荷兰,拉着荷兰打法国,拉着普鲁士打法国,拉着法国打德国……总之就是不能让欧洲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强大起来,统合欧陆,因为这样就会建立欧洲内部的贸易和金融循环,英国作为一个体量远小于欧洲大陆的岛国,将被边缘化。
反之,欧洲保持碎片化状态的情况下,欧洲大陆的资金出于避险的需求,会流向英国,从而将伦敦打造为金融中心;分裂的欧洲无法建立统一的陆地交通网络以及贸易体系,必须依赖点对点的海运,英国控制了地中海、大西洋、北海之间的海运枢纽,因此产业资本也向英国聚集,从而使得英国的实业发展壮大,英国就会成为欧洲的枢纽,从而成长为欧洲乃至世界霸主。
因此,英国与欧洲大陆是一对利益相反的存在,英国的本质就是反欧洲,除非欧陆出现一个超级强权一举兼并英国,或者至少双方实力差距大到后者甘做附庸,否则英国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,就永远作为欧洲的“搅屎棍”。
这一逻辑,基本主导了过去五百年的欧洲史。
至于英国脱欧,在欧洲大陆没有形成强有力核心的情况下,英国加入欧盟,主要目的是让后者搞不成,或者不能在抛开英国的情况下搞成。那么在加入欧盟不能获得更多利益的情况下,跳出欧盟才最符合英国的利益。
损人利己,这是海洋文明的本质特征。唯物主义不主张进行道德判断,这是海洋文明的地缘形势迫使它所作出的理性抉择,就如同狼要吃羊才能生存一样。作为牧人,只有两个选择:要么不带感情地消灭掉饿狼,要么将其驯化为看门护院的狗。
如果我们将视角放大到整个地球,体量较大的“旧世界”——欧亚非大陆,就成为放大版的“欧洲”。而体量较小的“新世界”——大洋洲、美洲,就相当于放大版的“英国”。
新世界中除了美国之外,其他国家并没有主宰世界的野心,甘作酱油党,因此可以忽略不计,那么这个放大版的“英国”,非美国莫属了。
于是,美国主导的“大陆均势”战略就闪亮登场,并成为二战之后世界局势的主线。
我们现在的时代是一个海洋时代,世界绝大部分人口以及经济重心,分布在距离海岸线100-200公里以内的地区。美国作为海洋型的全球帝国,坐拥两洋,在美国还是世界工厂的时代,拥有巨大的地缘优势。因为通过美国这个枢纽,在全世界配置原材料和成品销售市场,物流成本最低。
在美国产业脱实向虚之后,美国已经越来越无法主导世界的物流(贸易),那么美国霸权就更加依赖金融。美国的利益就在于,旧大陆四分五裂,全世界的资金流向美国避险,并在美联储的指挥棒下制造“金融潮汐”,反复收割全世界的羊毛。
这跟明火执仗地打劫有什么区别?
因此当其他国家翅膀硬了,总要尝试挑战一下这种不合理的国际秩序。
放眼地球,如今能和美国掰手腕的国家也只有中国。
中国的“人民币国际化”和“一带一路”,目的是打造欧亚非大陆的命运共同体以及自由贸易区,实际上就是绕过美国,统合欧亚非大陆的贸易和金融。
如果真被中国搞成了,美国就只能在美洲称王称霸,仍然不失为一个地区强国,但是全球霸主是绝对谈不上了,操控金融霸权躺着挣钱的好日子也就一去不返。
早已食髓知味的美国,怎么可能甘心放弃?
因此,围绕着这两项战略的博弈,必将成为主导中美关系的主流因素,也会成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世界形势的大背景。
套用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当年评价英俄“大博弈”时说过的话:当今世界的每一件大事,归根结底,都可以归结到中美博弈。而冲突的热点可能存在于中美势力范围交界处的任何一点。
表现英俄大博弈的漫画,
狮子代表英国,熊代表俄国,
地上那只猫身上写着“波斯”,
自然代表今天的伊朗
相隔一百多年,英国(狮)换成了美国(鹰),俄国(熊)换成了中俄联盟(熊和熊猫),波斯还是波斯,大国博弈的焦点还是不离这一亩三分地啊!
当年英俄大博弈的战火还延烧到克里米亚、巴尔干、阿富汗、印度、远东地区(中国东北及朝鲜),如今基本也是大同小异,无非是少了中国东北,增加了南中国海、马六甲等地而已。
了解上述背景因素后,我们再看一下伊朗的战略地位。
伊朗为什么这么重要?
伊朗所在的中东地区,自古以来就是“世界的中心”,是东西方贸易交流的重要枢纽。正是因为这一枢纽位置,才在此处先后出现多个强大的帝国。欧洲长期被中东死死压制无法翻身,因此在双方实力互换后,欧洲诸国肢解了中东帝国,并在其心脏之处打入以色列这根钉子,使得中东再也难以重新统一。
这一举动正中美国的下怀,美国只要维持以色列的存在,再与中东最大产油国沙特保持好关系,就可以维持牢不可破的石油美元金融霸权。破碎的中东,再加上破碎的欧洲,只要再把苏联搞残,美国的大陆均势策略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,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将天长地久,美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将坚如磐石。
正因为如此,弗朗西斯·福山发表著名的“历史终结论”。
然而,这只是根据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世界形势得出的美好推论,当时的中国经济体量微不足道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美国几乎实现了所有的战略目标,除了中国崛起这个意外事件。
在短短二三十年内,中国变身成为“世界工厂”,逐步成为世界的物流枢纽。中国还发展出改变海陆地缘平衡的大杀器——高铁,欧亚大陆内陆的连接将被激活。那么中国的海陆两栖的地缘形势,比美国以及其他任何地区都更为有利,不仅美国的制造业复兴成为空谈,中国凭借规模和效率的双重优势,将成为吸收全世界产业资本的“黑洞”。
如果AI技术在未来三十年发展成熟,人力成本这个因素都不再重要,连工业化外溢的可能性都没有了,只有按照战略规划打造的分基地。
自从英国开启工业革命以来,工业总是在不断地梯次扩散。已工业化的国家总是摆脱不了去工业化的魔咒。但是这个规律不再有了。中国不是工业化扩散中的一站,而是工业化浪潮的终点。
甚至可以进一步大胆地预言,未来,以工业力量为支撑,地球上的人类各文明将向中华文明向心汇聚,最终融合成统一的地球文明。
当然,也许会有新的技术突破或者其他剧烈变化打破这一图景,这里就不详细讨论了。
然而,中国并不是没有弱点,中国现阶段最大的弱点就是资源短板,而其中的重头就是能源。如果能源被卡住脖子,别说美好未来了,经济直接崩溃倒退也是大有可能。
因此,中国与中东石油产地的牢固连接,成为中国极力争取,而美国最不想看到的局面。
此时就凸显出伊朗的重要作用。伊朗作为古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,扼守波斯湾,是仅次于沙特的中东产油国,而且与中国的好伙伴巴铁极近,如果中国将伊朗成功纳入“一带一路”体系,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基本上就相当于成功一半了。而伊朗坐拥“一带一路”贸易枢纽的巨大红利,经济腾飞也是指日可待。
这样一来,中国的最后一个重要缺点将被弥补,中美地位互易将不可逆转。
伊朗显然也看到了与中国合作的辉煌“钱”景,制订了雄心勃勃的铁路规划,其中包括了900多公里的高铁,并于2016年2月开工。
中国境内已经开通的兰新高铁,实际上是未来的中国-伊朗高铁线路的组成部分。由于境外部分尚未开通,目前的兰新高铁的运能大量闲置,甚至导致其运输收入不足以支付电费。
但是如果一旦全线贯通,该线路必将焕发出巨大的能量,乌鲁木齐也将发展成为中国西部的经济重镇,国际贸易中心和金融中心。经济上去了,自然会吸引人口汇聚,中国西部不稳的问题也就自解。
一带一路高铁总体规划
简化示意图
陆路建设快马加鞭,海路也是捷报频传。
根据预定计划,2018年1月底,中国在巴基斯坦租借的瓜达尔港将正式开始商业运营,届时瓜达尔港将首次举办国际商品博览会。这一战略性港口对于伊朗可以说是近在咫尺,因此伊朗肯定从中大大受益。
对于刚刚被解除制裁不久、国内短缺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伊朗来说,这无异于天降甘霖。
然而,在距离感受到甘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,伊朗就出事了。
据说,这次政治危机是由通货膨胀引发的。
由于长期遭受制裁,通货膨胀和经济停滞对于伊朗来说,其实早已是家常便饭。
自1979年美国大使馆人质危机发生以来,美国从未间断过对伊朗的制裁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伊朗实施制裁,目的是通过限制或者切断伊朗与外部世界的经济联系,将伊朗完全孤立于世界经济体系之外,以达到遏制伊朗经济发展,并最终通过颜色革命实现“政权更迭”的目标,因此选择能源和金融作为制裁的主要领域。
1979~1997年间,美国以各种理由对伊朗发动的单方面制裁不下21次,其中1989年前至少实施了17次规模较大的制裁,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,又实施了4次制裁。为应对长期的制裁,伊朗反而发展了本国的独立经济体系,拥有了一定的工业基础,成为整个中东地区工业基础相对较好的国家。
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,任何一个国家遭受如此长期的制裁,经济都会出问题。伊朗的表现已经是相当不错了。
2012年,国际社会加大了对伊朗的制裁,导致伊朗经济进入了负增长时期。2012/13年度伊朗经济增长率下跌至-6.8%,2013/14年度情况虽有所缓解,但仍呈现负增长(-1.8%)。经济负增长的不利形势进一步导致恶性通货膨胀、高失业率的社会连带效应。
2012/13和2013/14年度,伊朗的通货膨胀率分别高达30.5%和34.7%;失业率分别为12.2%和10.4%,其中15~24岁青年人失业率约为25%,而15~24岁女性失业率尤为严重,高于40%。与此同时,伊朗面临石油出口和非石油出口明显下降、进口不断萎缩、外汇奇缺、货币里亚尔疯狂贬值的现实。
严重的经济困境导致强硬的内贾德政府下台,相对温和主张改革的鲁哈尼政府上台。
左为鲁哈尼,右为内贾德
鲁哈尼上台后,通过在伊核谈判中让步换取制裁逐步减少直至取消,并开展经济改革。鲁哈尼实行的是自由主义的改革路线,或者说是基于“华盛顿共识”的改革路线:“主张政府的角色最小化、快速私有化和自由化”。实践证明,这对于后发国家的经济是一剂毒药,更何况是伊朗这种长期被封锁的国家。
其中最为重要的两项改革措施是:降低或取消面向中低收入阶层的收入补贴,进行国有企业的私有化。
低收入补贴和国有企业,是伊朗长期以来经历恶性通货膨胀而没有出现社会动荡的压仓石,鲁哈尼全给放弃了。私吞国有财产造成种种腐败,中国人本就是耳熟能详,因此不再赘述。与此同时,鲁哈尼对google和facebook进行了解禁。在伊朗所处的这样艰难情况下,一下子解除网禁,必然让社会上的不满情绪传播、放大,特别是受了现代教育的青年学生尤其如此。
鲁哈尼改革,实际上就埋下了伊朗动荡的种子,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动荡呢?
在鲁哈尼执政期间,由于制裁措施逐步被取消,不到两年时间伊朗吸引了大约500亿美元的外国投资,无疑对伊朗长期低迷的国内经济注入了“强心剂”,极大地改善了民生和就业,因此伊朗的经济表现还不错,这也成为鲁哈尼在去年年中在大选中获得连任的理由。
美国总统特朗普打着美国优先的旗号上台,本就是只要美国great again,哪管其他地方洪水滔天的路数。根据前述分析,对美国最有利的策略就是搞乱欧亚。点燃中东的这个火药桶自然是最顺手的了。
面对国内政敌施加的越来越强大的政治压力,特朗普也没有时间精力进行巧妙布局,明显开始强行搞乱中东。他突然宣布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,就是扔向中东的一把火炬。
伊朗的这次动乱起因究竟如何很难讲,有可能是鲁哈尼改革中利益受损的中下层和国企员工的情绪宣泄,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快就偏离了最初的轨道。当然也不排除一开始就是精心策划的结果,因为事态演化实在是太迅速了,迅速得实在是反常。如果没有人从中煽风点火,推波助澜,那简直太低估CIA特工们的专业水平了。
社交网络上出现大量煽动示威游行的言论,以及各种各样真假莫辦的谣言。事态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迅速发展,人们的诉求变得越来越政治化,直到砸碎现行体制,推翻现政府,游行也变成焚烧公共建筑、宗教中心、警察汽车的暴力骚乱。
一切都是熟悉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。
无论是官方还是抗议方,都有人被不明来历的猎枪子弹击中身亡,使得双方的仇恨与矛盾进一步激化。
美国总统特朗普于1日再次发表推文,声援支持者之余,抨击伊朗“方方面面都失败”,除了与奥巴马政府达成一份“可怕协议”。特朗普政府一再对此前达成的伊核协议嗤之以鼻,并威胁撕毁协议。特朗普在中东煽风点火之余,还不忘怼一下民主党。
现在美国的政治风气已经劣化到不靠妥协换取共识,而是依靠攻击抹黑对手,依靠身份和族群来获取认同。以党划线,党同伐异,道德作风攻击,抓住一点小辫子牵连一片,明末东林党和阉党那些招数在中国绝迹数百年后,在美国重现江湖。
从历史经验上看,这就是走向内乱的前兆。美国国内的撕裂程度恐怕不亚于伊朗,只不过欠缺通货膨胀或者加税这种显而易见的导火索罢了。
美国可以通过调高债务上限来减税,这个绝活确实没谁能模仿,再加上大麻也逐渐合法化了,中下层可以用毒品来麻醉心灵,释放不满,因此美国确实还能把问题拖下去。
伊朗动乱,短期看对中国是不利的,对美国极为有利。但是如果应对得当,也完全可以变坏事为好事。
分析一下未来的几种可能:
上策:叙利亚模式。
伊朗动荡一阵,现政权遭受较大打击,最终在俄国出面帮助下维持统治。
中策:土耳其模式。
伊朗不伤筋不动骨,骚乱平定。伊朗继续作为地区性大国存在。
下策:利比亚模式。
伊朗政权彻底瓦解,国内成为一盘散沙。
读者可能会奇怪,为什么搞成叙利亚这样,反而对中国是最有利的,其实这是中国特有的地缘状况决定的。
其实要是复制美国当年的套路,那就应该巴不得美国把除中国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搞个稀巴烂。美国拉了全世界的仇恨最后自爆身亡,中国以仁义大哥的形象闪亮登场,帮助大家重建家园,同时建立了新的国际秩序,名利双收,就如同二战后的美国那样。
但是,中国不像美国当年离是非之地那么远,并且能源也无法自给,伊朗这么重要的枢纽彻底乱掉,一带一路就没法推进了。因此,伊朗不能彻底倒下,是中国的底线。
为什么伊朗完全不受什么伤,对中国也不太有利?
伊朗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,拥有灿烂的文化,其建立帝国秩序比中国的秦帝国还要早。并且也像华夏文明那样几起几落,很有韧劲,比土耳其这种半道出家的文明大国,更有资格作为中东的霸主。(参见:波斯第一帝国——另一个时空的“中国”)
跟中国人一样,这种具有雄厚文明积淀的国民,都有种自强不息的劲儿,骨子里自带傲气。中国是希望在中东找一个支点和帮手,而不是给自己找一个对手。中国此前与伊朗进行合作,实际上对方总是有些傲娇,希望少付出成本,尽量把技术学了去,好掌握主导权……
这种精神我们很欣赏,但是这种做法可不能助长啊!
如果伊朗受到重大挫折,中国“雪中送炭”,伊朗只能紧紧抓住救命稻草,那么中国的话语权就要比以前更强。打烂了什么再建就是了,反正不怕伊朗没钱付账,没钱的话还有油,实在不行直接把油井抵押过来,都不用他自己动手了。
另一方面,伊朗还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,中国与伊朗长期深度合作,对中国面临的宗教形势不利。中国不做那种强行改变其他国家的政体的恶人,但是如果伊朗变得世俗化起来,中国也是乐见其成的。要是能进一步将伊朗打造世俗化的中东国家样板,不仅对于中国,对于全世界都是具有深远的影响。
如果真要达成上策,中国“帮助”伊朗的方式和时机,就极为重要了。不过,连叙利亚危局都搞定了,解决伊朗问题,应该更加轻松了吧?
最后,还是祈愿伊朗尽快恢复和平。伊朗作为文明古国,名胜古迹众多,打坏了怪可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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